(文章转载自蔡元培《石头记索隐》,如有侵权,请联系删除。)


【资料图】

徐乾学所作《工部尚书汤公神道碑》:“居官不以丝毫扰于民,夏从贸肆中易苎帐自蔽。春野荠生,日采取啖之,脱粟羹豆,与幕客对饭。下至臧获,皆怡然无怨色。常州知府祖进朝,制衣靴,欲奉公;久之不敢言,竟自服之。”冯景所作《汤中丞杂记》:“黄进士春江言:公莅任时,某亲见其夫人暨诸公子衣皆布,行李萧然,类贫士。而其日给为菜韭。公一日阅簿,见某日两只鸡。公愕问曰:‘吾至吴未曾食鸡,谁市鸡者乎?’仆叩头曰:‘公子。’公怒,立召公子跽庭下而责之曰:‘汝谓苏州鸡贱如河南耶?汝思啖鸡,便归去。恶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!’并笞其仆而遣之。公生日,荐绅知公绝馈遗,惟制屏为寿。公辞焉。启曰:‘汪琬撰文在上。’公命录以入而返其屏。……去之日,敝簏数肩,不增一物于旧;惟《廿一史》则吴中物。公指为祖道诸公曰:‘吴中价廉,故市之,然颇累马力。’”《觚剩续编》:“睢州汤潜庵先生,以江南巡抚内迁大司空。其殁于京邸也,同官唁之;身卧板床,上衣敞蓝丝袄,下着褐色布。检其所遗,惟竹笥内俸银八两。昆山徐大司寇赙以二十金,乃能成殡。”《石头记》第六回,记刘姥姥之外孙名板儿,外孙女名青儿。一进荣国府,携板儿去。板儿当影吴中所市之《廿一史》,青儿则影其日给菜韭也。又刘姥姥见凤姐时,贾蓉适来借屏。“贾蓉笑道:‘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,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,明儿请一个要紧的客,借去略摆一摆,就送来的。’……凤姐笑道:‘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。……碰坏一点,你可仔细你的皮。’”是影不受寿屏事。曰借,曰略摆一摆就送来,言不受也。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,王、汪同音,汪琬撰文在上也。不许碰坏一点,但录其文,而于屏一无所损也。又凤姐给他二十两银子。而第三十九回:“刘姥姥道:‘这样螃蟹……再搭上酒菜,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。阿弥陀佛,这一顿的钱,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。’”疑皆影徐健庵赙二十金也。第三十九回:“刘姥姥又来了。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,倒口袋里的枣子、倭瓜并些野菜。姥姥道:‘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,吃个野菜儿,也算我们的穷心。’贾母又笑道:‘我才听见凤哥儿说,你带好些瓜菜来,我叫他快收拾去了。我正想个地里现结的瓜儿菜儿吃,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。’刘姥姥笑道:‘这是野意儿,不过吃个新鲜。依我们倒想鱼肉吃,只是吃不起。’”第四十二回:“平儿道:‘到年下,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、扁豆、茄子、葫芦条子,各样干菜带些来,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。’”皆影啖野荠、给菜韭,及谓士当嚼菜根等也。平儿道:“这一包是八两银子。”影死后所遗唯俸银八两也。三十九回:“鸳鸯去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给刘姥姥换上。”四十二回:“鸳鸯道:‘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,是我的。你不弃嫌,我还有几件,也送你罢。’刘姥姥又忙道谢。鸳鸯果然又拿出几件来。”又:“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:‘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裳,都是往年间生日、节下,众人孝敬的。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。收着也可惜,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。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,或送人,或自己家里穿罢。’”又:“平儿又悄悄笑道:‘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,还有四块包头,一包绒线,这是我送姥姥的。那衣裳虽是旧的,我也没大很穿。你要弃嫌,我就不敢说了。’姥姥忙笑说道:‘姑娘说那里话,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?我便有银子没处买这样的去呢!只是我怪臊的,收了又不好,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。’”皆影祖进朝欲奉衣靴久不敢言而自服之也。四十回:“贾母道:‘那个纱叫软烟罗,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,后来我们拿这个做被做帐子,试试也竟好。’……刘姥姥口里不住的念佛,说道:‘我们想做衣裳也不能,拿着糊窗子,岂不可惜。’……贾母道:‘若有时都拿出来,送这刘亲家两匹。有雨过天青的,我做一个帐子挂下。’”四十二回:“平儿说道:‘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,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月白纱做里子。这是两个茧绸,做袄儿裙子都好。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,年下做件衣裳穿。’”又四十一回:“刘姥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。”皆影其苎帐自蔽,全家衣布,及死时服敝蓝丝袄、褐色布裤事也。第四十回:“劝姥姥道:‘这里的鸡儿也俊,下的这蛋,也小巧怪俊的。’”四十一回:“凤姐道:‘你把才下来茄子,把皮刨了,只要净肉,切成碎丁子,用鸡油炸了,再用鸡肉脯子,合香菌、新笋、麻菇、五香豆腐干子、各色干果子,都切成丁儿,拿鸡汤煮干,将香油一收,外加糟油一拌,盛在磁罐子里,封严,要吃时拿出来,用炒的鸡爪子一拌,就是了。’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:‘我的佛祖!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,怪道这个味儿。’”影其责子啖鸡事也。

《履园丛话》:“汤文正公莅任江苏,闻吴江令即墨郭公琇有墨吏声,公面责之。郭曰:‘向来上官要钱,卑职无措,只得取之于民。今大人如能一清如水,卑职何敢贪耶?’公曰:‘姑试汝。’郭回任,呼役汲水洗其堂,由是大改前辙。”《石头记》四十一回:“贾母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。……宝玉又道:‘等我们出去了,我叫几个小幺儿来,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?’”影郭洗堂事也。

其他迎春等人,尚未考出,姑阙之。又有插叙之事,颇与康熙朝时事相应者数条,附录于后。

四十八回,贾雨村拿石呆子事,即戴名世之狱也。戴居南山冈,即以“南山”名其集。诗曰:“节彼南山,维石岩岩。”又戴之贾祸,尤在其致门生余石民一书,故以石呆子代表之。所谓“老爷不知在那里看见几把旧扇子,回家来,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。……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,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。……他只是不卖,只说‘要扇子,先要我的命’。……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,听见了,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,拿了他到衙门里去,说所欠公银,变卖家产赔补,把这扇子抄了来,做了官价,送了来。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。……为这点子小事,弄的人家败产”。扇者,史也。看了旧扇子,家里这些扇子不中用,有实录之明史,则清史不足观也。二十把旧扇子,二十史也。石呆子死不肯卖,言如戴名世等,宁死而不肯以中国古史俾清人假借也。拿石呆子,抄扇子,弄的人家败产,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,谓烧毁《南山集》版,斩戴名世。其案内干连之人并其妻子,或先发黑龙江,或入旗也。

第二十三回,回目以《西厢记》《牡丹亭》对举。四十回,黛玉应酒令,并引二书。五十一回,宝琴编怀古诗,末二首,亦本此二书。所以代表当时违碍之书也。《西厢》终于一梦,以代表明季之记载;《牡丹亭》述丽娘还魂,以代表主张光复明室诸书。宝玉初读《西厢》,正值落红成阵,引起黛玉葬花,即接叙黛玉听曲,恰为“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及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”,其后又想起《西厢记》中“花落水流红”等句。落红也,葬花也,付红紫于断井颓垣,皆吊亡明也。奈何天,谁家院,犹言今日域中谁家天下也。黛玉应酒令,引《牡丹亭》,仍为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”;引《西厢》,则曰“纱窗也没有红娘报”,言不得明室消息也。第四十二回:“宝钗道:‘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,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。先时人口多,姊妹兄弟也在一处。……诸如这西厢、琵琶以及元人百种,无所不有。他们背着我们偷看,我们背着他们偷看。后来大人知道了,打的打,骂的骂,烧的烧,丢开了。’”言此等违碍之书,本皆秘密传阅;经官吏发见,则毁其书而罚其人也。宝琴所编《蒲东寺怀古》曰:“小红骨贱一身轻,私掖偷携强撮成,虽被夫人时吊起,已经勾引彼同行。”似以形容明室遗臣强颜事清之状。其《梅花观怀古》末句:“一别西风又一年。”亦有黍离之感。“黛玉道:‘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,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,不知底里,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?三岁的孩子也知道,何况咱们!’李纨道:‘凡说书唱戏,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。老少男女俗语口头,人人皆知皆说的。’”言此等忌讳之事,虽不见史鉴,亦不许人读其外传,而人人耳熟能详也。

第七回,焦大醉后谩骂,众小厮“把他捆起来,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”。第百十一回:“大家见一个稍长大汉,手执木棍……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。……包勇用力一棍打去,将贼打下屋来。”似影射方望溪事。《啸亭杂录》:“方灵皋性刚戆,遇事辄争。尝与履恭王同判礼部事,王有所过当,公拂袖而争。王曰:‘秃老可敢若尔!’公曰:‘王言如马勃味。’往谒查相国,其仆恃势不时禀。公大怒,以杖叩其头,血涔涔下。仆狂奔告相公。迎见后,复至查邸,其仆望之即走,曰:‘舞杖老翁又来矣。’”望溪名苞,故曰包勇。

第十八回:“黛玉因见宝玉构思太苦,走至案旁,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,……自己吟成一律,写在纸条上,搓成个团子,掷向宝玉跟前。宝玉遂忙恭楷缮完呈上。贾妃看毕,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。”似影射张文端助王渔洋事。《啸亭杂录》:“王文简诗名重当时,浮沉粉署。张文端公直南书房,代为延誉。仁庙亦尝闻其名,召入面试。渔洋诗思本迟,加以部曹小臣,乍睹天颜,战栗不能成一字。文端代作诗草,撮为丸,置案侧,渔洋得以完卷。上阅之,笑曰:‘人言王某诗多丰神,何整洁殊似卿笔。’……渔洋感激终身,曰:‘是日微张某,余几曳白矣。’”宝玉之出家,似影清世祖为僧事。世祖为僧,由于悼董妃;宝玉之出家,亦发端于悼黛玉也。

元妃省亲,似影清圣祖之南巡。盖南巡之役,本为省觐世祖而起也。第十六回:“赵嬷嬷道:‘我听见上上下下,噪嚷了这些日子,什么省亲不省亲,我也不理论他去。如今又说省亲,到底是怎么个缘故?’贾琏道:‘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,世上至大莫如孝子。……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、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……于是太上皇、皇太后大喜,深赞当今至孝纯仁。’……凤姐笑道:‘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,比一部书还热闹。我偏没造化赶上。’赵嬷嬷道:‘阿呀呀,那可是千载难逢的!那时候我才记事儿。咱们贾府……只预备接驾一次,把银子化的淌海水似的。说起来……’凤姐忙接道:‘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。……’赵嬷嬷道:‘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,阿呀呀,好世派!他家独接驾四次。……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,往皇帝身上使罢了。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!’”赵嬷嬷说省亲是怎么个缘故,可见省亲是拟议之词。康熙朝无所谓太上皇,而以太上皇与皇太后并称,是其时世祖未死之证。宫妃省亲,与皇帝南巡,事绝不同。而凤姐及赵嬷嬷乃缕述太祖皇帝南巡故事,且缕述某家接驾一次,某家接驾四次,是明指康熙朝之南巡。不过因本书既以贾妃省亲事代表之,不得不假记南巡为已往之事云尔。

右所证明,虽不及百之一二,然《石头记》之为政治小说,决非牵强附会,已可概见。触类旁通,以意逆志,一切怡红快绿之文,春恨秋悲之迹,皆作二百年前之因话录、旧闻记读可也。

民国四年十一月 著者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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